画蝶记

时间:2022-03-11 09:33:35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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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靠岸,父亲顺势一跨步,便上岸了。他回过身来,要拉我上岸。我木在船上,呆呆的,没有上岸的意思。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是那拍岸浪花,可以荡回北岸。我用怜悯的目光最后祈求父亲,期望他在最后一刻能回心转意,父亲决绝避开了,招招手催我上岸。见我无动于衷,父亲急了,跺着脚,摆出要上船拉我的架势。我知道,他来拉我和我主动上岸是不一样的,前者意味着我的脑门上又要挨上一顿好敲。说实话,只要让我回北岸,我不怕被敲,这么些年,早习惯了,也麻木了。
  我和父亲僵持着,他不下来,我也不上去。父亲终究没上船强拽我,只是杵在岸上定定地盯着我,我也仰视着他,很快,他那绝情冷酷的眼神开始褪色,黯淡,最后模糊了。慢慢地,他的眼珠子开始骨碌骨碌上下打转,眼帘噙起一层湿润透亮的水雾。我明白再挣扎也没用,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
  那就下船吧!
  我的父亲,这个弓着背的老男人,就要把我送给北盘江南岸的一户阔人家了。说是送,但我知道那户阔人家肯定给了父亲什么好处,父亲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将我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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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远远跟着。走到离江边不远处的大榕树下’他停了下来。等我走近,他蹲下身子,替我捋去夹在鬏鬏上枯萎的叶屑。鬏鬏是早上临出门时母亲扎的。我知道,女孩子終有一天要被扫地出门的,时间早晚而已,但这一天对我来说太早太突然了,我还不满十三岁啊!于我而言,家还是个遮风避雨的巢。
  不是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吗?我意识到还有机会留下来,有机会让这个狠心的老男人收回成命。于是次日清晨,鸡打头遍鸣,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背背篓上山,割完草回来后,我又挑了水,把两口大缸挑得满满的,希望用一如既往的勤劳唤醒父亲。可惜,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父亲铁了心要送走我。
  昨天早上,我挑水回来,刚放下水桶,父亲就追进厨房,叫我去收拾收拾,待会儿就走。母亲已经在厢房里替我拾掇行李,我想哀求母亲,可对着她浮肿的双眼又强忍住了。母亲打心里舍不得我,但这个家她说了不算,父亲才是这个家的主儿。可能我开口,母亲会遂我的愿,再去跟父亲说情争取,但我能想象,父亲回复母亲的将是臭骂,甚至是一顿毒打。母亲抗议的唯一方式是躲进吊脚楼的某一角落暗自垂泪。
  母亲发现我,本能地背过身去,曲肘抹了一把泪,然后才回过身来,眨巴着泛红的眼眶苦笑说,囡,洗洗吧,洗完娘给你扎鬏鬏。
  说真的,母亲的笑比哭更让我心里难受。
  父亲一边捋着我的发丝一边温和嘱咐道,过了山垭口就到了,见到男的叫爸,女的叫妈,晓得不晓得?我没点头也不摇头,继续沉默。父亲又说,人家看上你是咱家老祖公攒下的福分,好多人想去还去不成呢,人家顿顿吃白米,天天有肉吃,安逸得很哦。我垂着头呢喃,我不,我想……我停住,剩下的话我连同口水和即将奔涌的泪水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也明白了,再祈求只会自取其辱,除了徒增他抛弃我的快感以外,于事无补。
  父亲直起身子,一声“走”便不再说话,动作是那么地干脆,恩断义绝一样。
  我依旧远远跟着。
  翻过山垭口,是一溜狭长的平地,平地里种着油菜花,一垄一垄黄灿灿的,从南一直向北延伸。平地东西两边各夹着一道山梁,仿佛那溜平地就是被这两道山梁挤兑才又瘦又长的。东面的山梁低矮平缓,在挤压中处于下风,以至于一畦一畦的楠竹都被逼上了山,争先恐后地沿坡往上挤。微风过处,竹林齐刷刷地勾头又抬头,隐藏在深处的吊脚楼角若隐若现。父亲指着吊脚楼角说,看,那就是你的新家,刚才说的都记得了?
  我还是沉默,无边的沉默。
  想着马上就要像竹子一样被挤上山,我就想哭,可哭不出来。上山的路盘在竹林里,弯弯绕绕的,不过纹路清晰,又没有多余的岔路,只管顺着走通头便是。
  走到头,是一方平地,平地靠坡的一面架着三座呈品字形排开的简陋吊脚楼。吊脚楼前是一溜空地,摆满大大小小的缸。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将空地一分为二,直通吊脚楼的中堂。
  噫,这是老家伙所说的阔人家?
  吊脚楼中堂下放着一口大缸,一男一女对脸站在大缸两侧,男的半光着膀子,双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棒在缸里卖力地画圆,女的半伏在缸口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缸里,不时伸出拇指试探,像在拌什么。父亲握拳紧贴唇边,生硬地干咳了两声。女人闻声侧过头来,发现是我们,被打扰的懊恼顿时舒展开去,眉飞色舞地迎了过来。
  女人靠近,我立刻认出了那张脸。我见过她,在花江镇上。她是卖蜡染的,在集市上有一个不错的摊位。
  我此刻才醒悟,原来一切都是两只蝴蝶惹的祸。
  我家在北盘江的北岸,我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弟弟没出生之前,老家伙和母亲几乎天天干仗,说是干仗,其实是老家伙单边发动的侵略战争。他开喷谩骂,我们只能听着,不能顶嘴更不能离开,顶一句,得多挨一万句,走开会被视为不服气,那就不止骂这么简单了。母亲身子骨本来就单薄,生完我们三姐妹后更是每况愈下,根本干不了重活,这也时常成为老家伙发飙的借口。不过,老家伙最常用的借口也是最刺伤母亲的借口是母亲至今未能给他生下儿子,那句“吃人饭尽拉狗屎的荒货”中我们三姐妹成了狗屎,母亲则成了不会生男孩的“荒货”。没有儿子,等于绝了香火断了根,断了香火就是家族的罪人,就是死也没脸见地底下的列祖列宗,这是老家伙的逻辑,也是流淌在我们祖祖辈辈血脉里的大逻辑。
  村口有一破败老屋,是老以前生产队的老房子,墙上有白石灰刷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生男生女都一样。政府是这样说的,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生男生女历来大不一样。
  精力殆尽的母亲又怀了一胎。为确保是弟弟,老家伙特请押娅来做法。押娅说猫腻出在生产队的老屋上,说乡政府的标语压了村里的阳脉,使村里这些年尽生女孩。当然,计划生育后,村里不少人家香火堪忧。大家都相信押娅的话,纠集在一起,在一个深夜推翻了那堵墙。虽然是堵废墙,但还是惊动了乡政府,他们开着吉普车进村将所有参与谋事的人带走,主谋押娅被拘留,作为积极分子的父亲被批评教育后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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