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绕塔悲鸣

时间:2022-03-11 09:33:04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曾有一匹白马,在深夜,绕塔悲鸣。没人知道它心里的真实想法,一匹马的内心世界往往是被忽略的。现场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目击证人,它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出一副动人的线条,白色鬃毛迎风飘展,犹如狂风中杂乱的茅草,那一身白色,绸缎般披挂在身上,没有一点杂色。它的眼睛大而漂亮,凸鼓的眼球透露出神秘莫测的神韵,四蹄迈着雄健的步伐,每一次踏蹄都在四周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时而低头、时而抬头,嘹亮的嘶鸣响彻夜空,绕塔作规律的圆周运动。那塔静夜矗立,塔身遍布精致的石雕佛像,塔基粗壮、塔尖翘然,高约二十余米,呈六棱形,某些部位石灰脱落,总体保存完整。白马即绕此塔,一圈圈,无止尽,声声悲鸣。除此之外,我无法透露更多信息,故事才刚开始。
  我知道白马的来处,绕塔事件发生前,我跟它打过多次交道,它被关在跑马场,跑马场就在我妻子家不到百米之处。事情的源起是那年夏秋之交,我妻子生下一名男婴,打算回娘家坐月子。我闲来无事,带上一台电脑、几本书,趁这机会写个小说,携妻挈子驾车开上了沈海高速。天气炎热未消,丝毫感受不到初秋的气息,太阳在窗外如火如荼,晒得车内热气腾腾。偶有几缕风透入,在车窗缝隙间呼呼作响,我开了空调,又怕孩子着凉。孩子趴在妻子身上一个劲吸奶,我从后视镜看他,那张粉嫩的、圆嘟嘟的脸不由让人心生怜爱。
  我得子之年已过三十,没想过孩子能给生活带来多大改变,工作至今,坐了九年办公室,蝇营狗苟、机关算尽,和各种文案、表格、总结材料消磨时光,一边业余写作发誓永不言弃。终于在迎来孩子这年,鼓足勇气提出辞职,丢掉稳定的工资和保险不提,公司当时正在上市,辞职就意味损失一大笔股份,据资深人士测算,几近百万。我想滚他娘的,不管了,一头扎进小说创作的汪洋大海,从此挣起平均每月五百至一千的稿费,自觉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还好妻子开明,说人贵在有理想,贵在为了理想坚持,她支持我。我心想,我这算什么狗屁理想,我这是在害你啊!还有孩子,此时他吸饱奶,闭目酣睡,无忧无虑,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有理想但挣不到钱的人,不知会怎样沸反盈天,嗤我以鼻。
  妻子的家在苏北,因路途遥远,平时一年来不了一趟。她妈,就是我的丈母娘,得知女儿要回家坐月子,女婿陪着来,开心得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她兴奋难抑的情绪,连说,路上开车慢!一定要慢!其实坐月子跟她关系不大,因为照顾不到。她是个视工作如命的女人,就职于一家灯具店,一个月休息不到两天,每天六点出门、七点进门,刮风落雨视等闲。她以一介女人之躯撑起了一个家,没错,家是她当的,家务是我丈人做的。我丈人跟我一样挣不到钱,不过他也没理想,听我妻子说,她爸最大的理想是在家搓麻将,他当然不是一名赌徒,只是不谙职场、懒于交际,索性关门睡大觉,业余搓麻将。业余的业余做家务,什么都做,洗衣、烧菜、扫地、拖地,熟能生巧,尤其是烧的菜,非常可口。听说女儿要回家坐月子,将责任全包揽到自己身上,信誓旦旦对丈母娘说,一定会把女儿照顾好。到家当天,他果然先把家里里外外清扫一通,各个角落的灰尘都擦拭一遍,还在地上撒了水,我们一进门,迎面扑来一股清爽的气息。开车四小时,我略感疲惫,一坐下就有饭吃,饭前还准备了酒,顿觉到家的温暖。妻子又给孩子喂奶,不过她奶水不多,只能用奶粉代替,丈人调试水温,掺和奶粉比例,忙前忙后,直到下午一点才吃饭。此时孩子睡在摇篮里,透过纱帐,一缕午后阳光映在脸上,两只小手半握成拳头,嘴唇微微噘起。丈人感叹,小家伙真好看,一边喝下一口五十二度的自家烧酒。晚七点,丈母娘到了,先听到电瓶车的声音,然后是推门声,头盔还没摘掉就说,来啦。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生我妻子时才十九岁,今年四十二,跟我只差一轮生肖。我两年前第一次上门喊她妈,这称呼连自己都觉得别扭,她倒是更像我姐。她做事干练、言语得体,不愧是生意场上泡过的人。不过她和我丈人结婚那会儿不是这样,神经敏感,内向,不爱说话。她理想中要嫁的男人应该是独当一面,挣钱养妻女的,怎料事与愿违,男人不争气,指望不上,在背地里哭过无数次,对自己命运感到无可奈何,决定转守为攻,改消极为积极,从此精神面貌为之一变,经过多年打拼,成为全家的顶梁柱。她见到孩子,比我丈人更激动,抱起来往脸上亲了十下。孩子出生时,她工作忙,没来,这是第一次见到,盯着鼻子、眼睛、嘴巴,说哪里像我、哪里像她女儿,我想这么小的婴儿,怎么像得出来呢。热闹了一阵,当晚,安排住处,丈人丈母娘把他们的大床让给我和妻子孩子睡,自己睡到隔壁卧室。
  就这样,我们住了下来,第二天,我构思起要写的小说。主卧室旁边是我妻子上学时的书房,成了我宅居的场地。我每天七点起床,吃过早饭,在书房酝酿要写的文字。书房北窗外是一片田野,空荡荡的,除了杂草别无其他,几只黑鸟总会在一定的时间飞下来觅食,秋风吹得鸟羽飘飞。杂草齐腰高,草叶间隐约能见几条笔直的田埂,这般充满乡野农趣的场所在我居住的城市是见不到的,这里去年被纳为新农村试点区,不过显然进展缓慢。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双手搁在书桌前,文章脉络迟迟理不出来,一早上很快过去了,中午十一点,下楼,丈人已备好饭菜,开始做家务。我仔细观察他的行动,非常严谨、细致,先提出一只白色铁皮洗衣桶,坐在门口一张小矮凳上,将浸泡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往搓衣板上搓,然后提到水龙头下,冲洗一遍,晾晒。接着扫地、拖地,有时不扫,直接拖,握着拖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放过一个疙瘩角。他做这些时,神情严肃,不说一句话,仿佛在行使极其重要的使命。妻子抱着孩子,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多数时间在走,这样能让孩子安静。丈人做完家务,抢着抱孩子,他的抱姿很好笑,两个肩膀端着,把孩子揽在胸口,一动不动,像是提线木偶。妻子对他说,别这么僵硬,放松点。他怕孩子摔着,这姿势让他安心,看得出来,他是真爱这外孙。妻子告诉过我,她爸重男轻女情结严重,当年她出生时,刚抱出产房,她爸第一句话就是:生了个烧饭的。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爸倒是待她不坏,不过她知道,如果是男孩,他会更加疼爱,或许正因此,她才会选择外出求学,读完书留在异地,没回到父母身边。这也在她爸意料之中,他一直说,女儿是留不住的。在妻子怀孕期间,她爸做梦都想要个男娃,一次次电话来,让她去做性别鉴定,她大为光火,冲着电话吼,假如查出是个女娃,他还想让她不要不成!如今,一个大胖外孙抱在他手里,算是了了他一桩心愿。我见他时不时凑到孩子脖颈处吸闻,心里很不舒服,他那酒气冲天的嘴暗藏多少细菌!直到孩子哭闹,抱不住了,才还给妻子去喂奶。他点上根烟,坐在太阳地里抽,烟雾缭绕上升,将他的脸弄得如梦如幻。我也喝了几杯酒,问,爸你不用上班吗?他说他上过班,上得烦,不上了。我问他之前做过什么?他说在一家电缆厂做送料工,每天站在一架比人还高的机器前,往料口填料。他说世上再也没比这更无聊的工作了,如果还有更无聊的,他愿意把头割下来。有一天,他看着送料带上白花花的料,觉得那就是他被肢解的尸体,“我为什么一辈子都要做这种屁事呢,这太没意思了。”他说,就辞职了。我知道,扯上这话题其实是挖了个坑自己往里跳,果然,说完这些,他转而问我为什么也不上班?我說,我上班啊。他问,上什么班?我说我写作,写作就是我的职业。他肯定是没听懂,我妻子没跟他提过这些,他还以为我这次是请了假回来。不过他有个优点,就是不会摆出大人的嘴脸教育你,反正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没资格教育别人。这就省了我向他解释写作是什么以及写作何以能成为职业的时间。他摸摸脑袋,丢掉烟,说这样,老待在家里不好,下午带我去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他说能看到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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