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实话,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有“命”这个东西。虽然我生在新社会,还进过高等学校,接受过无数次无神论教育。
特别是在今天,漫天飞舞的大雪执拗地下着,一层一层,像是要把整个人间完全埋没,我们这长长一队蚂蚁一样的人,行走在白茫茫的田地之中,我这种宿命感更加强烈。我真切地感觉到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正在将我们牢牢控制,我们只能在既定的轨迹中亦步亦趋。
在我的认识中,江玉水和我的表姑武小凤是一直不相信命的,他们总是在与现实对峙,与我们对立,与社会对抗。
大雪下得越来越欢。风已经小了很多,吹在脸上也不让人感觉到凉,根本不像是冬天的风。雪片巨大,像是从被套里扯出的棉絮,一嘟噜一嘟噜的,被小了很多的风吹着、托着,浮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一层一层的,像是努力在遮挡着、控制着什么。天空的颜色像毛玻璃一样,是浑浊的白,若隐若现的背后,似乎还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被紧紧地掩盖着。地上已经有了积雪,不是很厚。仅仅这薄薄的一层已足够,整个大地在突然间变了颜色。
天和地,浑然一体。
村庄被夹在天地之间,变得更加矮小。房顶上的一层白遮盖不住灰突突的面貌,它像田地的一部分,在天的一边略微垫高了地平线,使大地有了微微的起伏,不再平淡和单调。
从村口出来,长长一队人浩浩荡荡的,或满身穿白,或头顶白布,前后有一里多路,像一条白色的河流,缓慢地向田地深处流去。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我的堂哥江重贵。他双手捧着相框,面色凝重,两眼平视前方,像一个率领千军万马的领导者,稳稳地把脚步走得庄严、沉重。堂哥的后面,是由八个男子抬着的一口棺材,棺盖上披着红布,在冰天雪地里,就像一团火一样,把这个地方燃烧得红通通的。围着棺材或前或后的,是一帮吹打着乐器的人,他们精神抖擞的,一时昂起头对着天吹,一时回过头对着棺材吹,再一时转过身子对着无边无际的田地吹,声音忽高忽低,旋律一时激昂一时低沉,把本来毫无声息的落雪吹打成了巨大的动静。棺材的后面,是我們这一帮亲眷,都穿着全孝,低着头跟着,一看就像是前面的追随者。有的在大哭,有的掩面落泪,有的在低声抽泣,无不是伤心至极。再后面,是我们的亲友,他们也都戴上了长长的白布孝首巾,懒散着步子,像一群帮衬的人,在壮大我们的声势。
棺材里,盛放的是我大伯江玉天的骨灰。
抬着大伯的八个男子,仿佛是为了与这个事情相匹配,他们都是老成持重的样子,有的年纪都七十多岁了,在经营农业的农村,他们经验丰富,知道的事情最多,威望也极高。几个人分在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每方两个人共抬一根木杠子,杠子圆滚滚的,直径有七八公分,可以想见它们能够承担下的重量,也表明了被抬的物体是多么重要。
这个事,在我们这里叫作“抬重”。老人的棺材叫作“老家”,它是一个人最后的家,永远的家。去世的人被放进“老家”之后,一般都要找八个品行端正、体壮有力的男子来抬。死者为大,老年人的去世我们不叫作死,叫“老了”,“老了”表示的意思是年龄上的高度,虽然有虚拟的成分,但大家都是认可的。在出殡的过程中,“老了”的人是大家心目中最尊贵的,这样尊贵的人及其要居住的“家”同样也是最重要的。这样重要的物件,这么沉重的分量,把它抬起来,抬走,当然应该叫作“抬重”。
我倒觉得,人进了棺材,来到人世这一遭就到了所谓的“盖棺定论”之时,我们把棺材抬出家门,抬到地里,放入地下,就等于把人家的一生给抬走了,上山也好,上天堂去也好,这是多么大的重量啊!抬上人家一辈子,一天天,一年年,时间堆积在一起,多么沉重,我们叫它“抬重”,一点也不为过。
在我们这里的农村,可以说,抬重是整个出殡仪式中最重要的环节。后来搞殡葬改革,不允许把人体直接装进棺材埋掉了。但人们多少年形成的习惯心理还是不能彻底放弃,火化后拿回来的骨灰盒又装进了棺材,棺材再抬出去,一样地埋在田地,起来的老坟包占下的面积一点也没有减少。由于抬重在整个出葬过程中的重要意义,对抬重人选择的郑重程度就不需要多加说明了。
当然了,现在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能抬起这一点重量的人更少了,今天来的这些人,平常都是在城市打工、做生意,接到了通知才奔回来的。包括这八个抬重的,也是他们赶到村子里之后,才被我们家选上的。
天色悲悯,仿佛是为照顾我们悲伤的心情。大伯虽然病了很久,虽然早就对我们不管不问了,但他的影响还在,他在我们的心里仍然高大着,给我们以无穷无尽的支撑力量。现在他走了,虽然此前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接到噩耗,要面对这个冷酷的现实,我们还是感觉到身后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一时间,在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雪在下,地上的雪一踩就化了,化了雪的地方泥泞不堪,我们走起来十分困难。抬重的人一律咬着牙,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小路——小路都算不上,通往已选定的墓地的路都是田埂。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领头的,“哎呦、哎呦”地低吼着,像是在喊着号子。后面的几个也跟着“哎呦、哎呦”喊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合着节奏,大家步伐协调、力量统一地往前挪动。
我感觉到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努力地走好每一步路。但路不好走,意外还是发生了。走在左后方的一个人,突然一脚没踩稳,往旁边一滑,身子一矮,重量像水一样迅速集中到他这一边。他再也承受不了了,往下一蹲,肩上的杠子自然地快速滑落,整个棺材随即栽滑了下来,闷了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
这个人就是江玉水。矮下身子的江玉水不仅没有挺起身子,把形势挽救过来。相反,他顺势坐到了地上,像女人一样两手捶着泥烂的雪地,放声大哭起来:我说我不能抬他,他一辈子都不高兴我,他处处都想惩治我。我抬他,他这下有机会了,肯定要在上面压我的。哎呀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堂哥江重贵感觉到后面出现了问题,立即忘了人们一再交待他不能回头的忌讳,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黑青。他似乎未作任何考虑,自然地转回身子,往后面冲过来,冲到江玉水跟前,抬起脚就向江玉水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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