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某花

时间:2022-03-11 09:32:11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一
  没人确切知道小张叫什么名字,也许叫张雪花、张杏花,或者张绣花?总之她的名字里有一朵花。湘泉路街道卫生服务中心总共五名护工,不分长幼,一律被称为:小张、小丁、小彭、小赖、小魏。五人的籍贯、姓氏、年龄、口音各不相同,但有两点她们几近统一:一是壮实的身材,二是壮阔的嗓门。四十一岁的小张最年轻,嗓门也最大,她要是用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发言:“外女儿,来啦!”調门拔得太高以至于破碎的嗓子里瞬间就能冒出一个花骨朵,随即,一连串红艳艳的喇叭花就从她嘴里争先恐后地开出来,于是整个住院部的病人、家属,乃至医生、护士都知道,23床的外孙女曹微微驾到。mۭچ读书,将来做个外交官。
  外婆说,外公的英文很好,年轻时长得很帅,一心想做外交官,可那时候是讲家庭成分的,浦东地区的大地主,家里还有港台亲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特务,多危险啊!怎么能做外交官呢?所以一辈子就在银行里做个小职员。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没意识到,我那新婚一年的小丈夫李天昊就是个银行职员。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没急着要谈恋爱结婚,那时候想的是,青春才刚开始,总会遇到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吧。可是直到三十多岁我都没遇到这样一个人,做了好几年剩女,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李天昊。李天昊算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这合适,其中就包含了职业,银行职员当然是很不错的职业。爱不爱的不重要了,合适就很难得,所以我也就管不了李天昊还比我小两岁,咬咬牙结了婚。
  我对外婆说,外公做一辈子银行职员又有什么不好呢?现在大学毕业生挤破脑袋想进银行呢。外婆却说:我们年轻时,宁愿被分配去菜场卖菜,也没人愿意去银行数钞票。菜场营业员还能买到不凭票的肉蛋蔬菜,银行里有啥?总不好拿钞票回家炒着吃吧?
  外公倒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他大概不屑提那些往事,一直以来,他是个有些清高的人。现在想想,我脑中的“外公”,始终停留在童年记忆阶段,他没有随着真实的外公一天天变老。他儒雅、帅气而又严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冷范儿的酷哥。可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外公袒露着赤裸裸污秽满身的躯体,别说庄重了,就连为自己感到羞耻的资格都没有。倘若那个高冷范儿的酷哥穿越过来,看一看八十多岁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该有多么不堪?
  身侧豆绿色一闪,白胖矮个儿护工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垃圾袋、裹挟着一股气味浓烈的熏风从病房里冲出来,想必垃圾袋里装着清理出来的粪便和尿垫。护工把垃圾袋扔进专用垃圾筐,迈着两条矮壮敦实的粗腿快速折向开水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一股肥烟般把自己飞进了病房。十分钟后,里面传出喊声:进来吧!
  外公的身躯已经被一条白被子盖住,只露出脖子以上部位,因为做过开颅手术,脑袋被剃光了,更吓人的是,喉咙口开着一个洞,洞口插着一根拇指粗的胶皮管子,管子通向外公不知所终的身体内部,也许是肺,或者胃。管子与皮囊的接口处用纱布封着,不知道外公有没有感觉到痛,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我不敢。
  外公住的是四人病房,环顾另外三张床上的病人,全都是老人。与外公一样,他们都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鼻子里一律插着管子,双颊凹陷,两眼紧闭,大张着嘴,竭尽全力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正与死神争夺稀薄的氧气。倘若不知道外公的病床号,也许一进来我就会认错,不知道哪个才是外公。人老了、病了,就长成了一个样,曾经英俊而又不苟言笑的那张脸,与躺在这里的任何一张脸无法对应起来,可也与这里的任何一张脸无甚区别。这么一想,我又觉得鼻子一酸。
  我冲着23号病床上那张不太像外公的脸轻轻喊了两声“外公”,没有任何反应,白胖矮个儿女人在我身后说:没用,昨天小哥来过,叫他,不应,早上二姐来过,叫他也不应。
  护工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我连猜带蒙,估计她说的小哥和二姐,就是小舅和二姨。我扭过头,尽量保持礼貌的微笑:阿姨,你是我外公的护工吧?谢谢你哦。
  女人扯着大嗓门说:我知道,你是外女儿,不兴叫阿姨,都叫我小张。
  所谓的小张,看起来要比我大十多岁,说话的时候,白胖大圆脸上始终充盈着来历不明的欢乐。也许护工这一行她干得蛮称心,薪水应该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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