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说话

时间:2022-03-11 09:31:56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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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在地里锄草,上衣已经湿透了,脖子上耷拉着一条花毛巾。男人锄一会儿,就拿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就撂下锄头,把毛巾拧出水来,拧干了再擦,脖子、脸被太阳烤得黑红黑红,像铁匠的熔炉里烧了一半的炭。
  羊在一旁吃草,吃着吃着就不想吃了,羊偷偷溜到女人身旁。“咩——咩——”羊开始和女人说话,但羊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要小,它怕男人听见,这是它和女人之间的秘密。羊给女人说家里的母鸡一天下十几个蛋;说小花吃饱了就在村里乱转,好在夜里很警醒,前天就咬死了一只偷鸡的黄鼠狼。羊说屋顶上的老鸹窝有三个了,另两个是老人的后代,儿孙们不舍得离开老人,就挨着老人又筑了两个巢。羊说完这件事突然有些后悔,它怕女人会伤心,羊最见不得女人伤心流泪。
  女人不说话,女人现在躺在羊脚下的土堆里,一块墓碑是她伸出大地的一只耳朵,羊说的这些话她都默记在心里。羊边说话边啃着土堆上的草,它在给女人打扫庭院,她生前就是勤快人,院落里怎么能有杂草呢?
  云一朵一朵飘过,羊不知道唠叨了多长时间,羊觉得村里的事情都讲到三个月之前了,羊还想接着往下说,但它停住了,羊看到男人走过来,男人每次都过来陪陪女人,多少年了就这样。
  羊走开了,它怕看到男人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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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给牛添了草料,把鸡往窝里赶,鸡嫌窝里太热,不愿进窝,就干脆飞到树上,男人没办法,“让黄鼠狼叼了去”男人吓唬鸡,鸡不怕,鸡觉得有小花呢。
  男人一只手握着铡刀,另一只手握着草,咔嚓一刀,鲜草流出了浓浓的汁液,铡草是两个人做的活,没了女人,男人只好自己做。“咩——咩——”羊卧在男人旁边和男人拉呱,它怕男人寂寞,就随便找个话题拉。无非是雨水充足,庄稼苗出得齐,秋后又是好收成;或者干脆说树上的蝉太聒噪了,把天上的星星都吵得一个个睁着大眼不睡觉。羊从不和男人提女人,但男人不一样,男人虽然少言寡语,但只要和羊说话,一定要提到女人。男人拉女人这辈子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养大小的送走老的,牛羊、鸡只、庄稼、菜园,哪一样也少不了女人;男人拉女人命苦,拉女人是种地的好把式,能赶上一个大老爷们;拉他两个娃,三十多岁的人了,回家一次就对着女人的照片哭一次……男人一边拉一边掉泪,拉到最后就什么话也没有了,就只掉泪。
  以前的日子再难,羊也没见男人哭过。羊岔开男人的话题,聊他们两个争气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扎根,成了城里人。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在想女人怎么那么没有福气。
  男人铡完草就起身回屋了,羊在他身后“咩”了一声,羊想提醒他别再抽烟,早点儿歇着,明天还有一大块棉田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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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现在很同情男人的处境,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可怜。孩子远在千里之外,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形单影只的男人没事了就在村子里逛逛,但村庄也不再是原来的村庄了。年轻人早已不再守着几亩薄地过日子,外面的世界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精彩,村庄现在就是一根食而无味的鸡肋,只有老年人还守着它,就像守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枯败的时光。
  男人走街串巷,一把把锈蚀的大锁锁着曾经的欢声笑语,锁着熟悉的刷锅声、喂猪声、唤鸡声、舀水声、狗吠声、鸦啼声,但却锁不住茂盛的农耕文明的烟火,只需一把柴火,一缕炊烟腾地一下就跃出房顶,远远地飘散了。偶尔有一家没锁门的,男人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他也伺弄着几亩地,他现在还有劳动能力,还不想拖累儿女,再说作为一个农人,放弃劳动也就意味着告老,这是件很残酷的事。
  男人在村大队的柳树下看见一堆纳凉的老人,围成圈下象棋的、打扑克牌的,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端着饭碗拉呱,有的耷拉着头打盹儿。男人有时候也凑上去摸两把牌,或借个火抽根烟,但男人呆着呆着就腻歪了,他总感觉一闲下来人就突然老了许多,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男人怏怏地回家,踢踢踏踏拖着孤独的影子。仿佛就在这一刻,男人感觉自己腿脚不如以前利索了,是老了吗?男人想,不服老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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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烟,羊知道男人的寂寞,就凑上去和他说话。羊第一次主动提到了女人,它想听听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
  男人把烟头摁灭,打开了话匣子。男人说女人命苦,八九岁就死了父亲,留下她和两个弟弟跟着母亲过日子。女娃吃苦耐劳,啥活都会干,洗衣、喂猪、看孩子、割麦、拉粮、锄草、打场,空闲了还得帮着母亲抹眼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那时的日子虽苦,但毕竟还有两间土坯房支撑着,毕竟还有几亩薄地勉强糊口。羊咩咩了两声,男人知道羊可怜女人,同情她的命。庄稼人都是这样的命,像田里的禾苗一样,太阳想怎样烤就怎样烤,大雨想怎么浇就怎么浇,谁又能争得过命呐,男人叹口气。
  有一年女人的村子被大水淹了,女人一家一口气逃了二百里地,为了活命,母亲把女人给了男人家做童养媳,那一年女人十一岁。男人和女人从此就在一个炕上吃饭睡觉、打闹玩耍,从此男人就有了個姐姐,女人就有了个弟弟,从此女人想家想娘的时候就抱着男人哭,女人哭男人也哭。后来女人哭着哭着就不哭了,故乡在她头脑里淡得只剩下铅笔划过的一条印痕。
  再后来女人就把有男人的地方当成了故乡。
  男人说着说着把头低低地垂下去。羊又咩咩了两声,这两声很低沉,羊也不清楚它是在劝男人还是在劝自己。男人抚摸着羊的头,又重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它发现男人的眉头皱得很深,男人比以前苍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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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过了男人女人的传奇,羊更可怜男人了。羊看见男人倒背着手出去,在街巷里到处转悠,一棵树或一块石头都能让他陷入回忆,他呆立着,仿佛又沉浸在往昔的美好中:那时女人做饭,他就烧锅,把火烧旺了,女人就麻利地从灶底抽出一根柴,把风箱拉得慢了,女人就催促他拉得紧一些;女人洗衣服,他就挑水,挑满了一缸,再挑一缸,他骗女人说水里还飘着桃花呢,女人往缸里瞅瞅,哪有什么桃花啊,他指着水里女人的影子说,这不就是桃花吗?女人就笑,就拿手掐他;女人喂牛,他就端一个草料筐在旁边看着,看着女人头上晨起落下的那场霜,到现在还没融化,看着女人额头的皱纹,堆得像昨天刚搂起的地瓜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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