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河流

时间:2022-03-11 09:31:49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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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赤坎镇堤东路一家烟草店发生火灾,大火迅速向两边蔓延,许多房子在短短的时间内被烧成了灰烬。六岁的外公站在大街上,看着张扬的火苗把自家的房子吞没了。房子突然坍塌,被火烧得通红的房梁压在来不及躲避的人身上。外公再次见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被火烧焦的尸体躺在马路中央。
  无家可归的外公流浪到潭江边,踏上常年在水上生活的渔夫的木船离开了。
  船在水中浮动,黑烟弥漫的赤坎镇渐渐被雾水遮掩。江上风很大,渔夫收起长篙钻进船舱,任小船随着江水漂流。这户水上人家有四口人,渔夫夫妻俩带着他们的儿子和小女儿。渔夫是个身板结实的矮个子,他撑着小船穿过江上的霧霾来到江边时看到外公躺在冰凉的岩石上,就提着油灯摇摇晃晃来到外公面前,把微弱的灯光洒在外公惊恐的脸上,问:“要不要跟我走?”
  夜里,渔夫坐在船头抽烟,他的妻子和小孩横七竖八躺在船舱里。外公感到筋疲力尽,那场大火还在他脑海中燃烧。江风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木船像个摇篮,随着晃动的幅度变大,外公忍不住呕吐起来。渔夫钻进船舱给他递来一碗清水,轻轻抚摸着外公的后背安抚他入睡。外公听到鱼儿在船底下游动的声音,听到鸟儿轻轻掠过江面的声音。
  蓝色的鸟儿站在船头挂油灯的铁钩上啼叫。外公睁开双眼,小女孩蹲在身前对着他笑,他走到船头,惊走了蓝色的鸟儿,木船已经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江面宽阔,江中有好几个长满杂草的沙洲。他已经不再晕眩,只是饥饿难耐。
  “我们就要漂到入海口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看到大海了。”小女孩跟在他身后,手上捧着一碗鱼粥,“我叫小清,他叫木朗。”她指着船头的男孩说:“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小孩,他们收留了我们。”
  小女孩叽叽呱呱说了许多,外公只顾着低头喝粥。渔夫的妻子黄氏又给他递来一碗鱼干,他吃了个精光。太阳来到头顶上方的时候木船来到了海湾。海水汹涌澎湃拍打着木船,外公感到晕眩。渔夫把木船撑到较为平静的海域,并在那里撒网捕鱼。外公坐在船头望着广阔的大海出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蓝色的海洋与天空一样开阔。
  夕阳西下,黄氏在船头烧饭,渔夫带着三个小孩坐在船尾望着尚未燃烧尽的晚霞闲聊。“别去想岸上的事情了。”他对外公说,“靠水生活的人一定要会游泳,像鱼儿那样在水上自由穿梭。”渔夫让外公跳进海中,外公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他拼命蹬着双腿,脚尖却够不着底。他惊恐地挣扎着,身体不断下沉,海水灌入他的身体。
  渔夫把他抬出水面的时候他呛得直咳嗽,还没等他缓过劲来渔夫又把他推了下去。海浪拍打着他的胸膛,把他按进水中,他不停蹬腿和划动双手,身体轻飘飘地浮出了海面。
  夜晚,海上雾水很重,看不到月亮,外公早早就钻进船舱睡觉了。小清躺在他身旁,轻轻贴着他的手臂。白天被太阳暴晒后又在海水中泡了一个傍晚,外公感觉皮肤要裂开一样疼痛难忍。他把脸贴在木板上,鱼儿在船底游动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鱼儿似乎在亲吻船底,船底肯定长满了青苔与水藻。
  木船离开大海,逆着流水往潭江上游驶去。外公渐渐掌握了在水上生存的技能,他坐在船头,看着大海渐渐被江中的沙洲遮挡住,往来的船只轻盈地从身旁漂过。一位白发老人站在船头一边撑船一边唱着悲戚的咸水歌。这是一次没有收成的航行,无数的木船挤在河道里往上游驶去。零星的鱼儿箭一般从船底漂过,赶往上游产卵,途中它们将会被无数张渔网拦截。
  每到一个地方就有一批木船向岸边的码头靠拢,江面渐渐变得开阔平静。回到赤坎镇,渔夫把船撑到河滩上,用绳子拴住河滩上的木桩,呼唤船上的人上岸。外公不知所措,站在船头久久不肯上岸。
  “下来吧,我们拿海鲜到镇上去换粮食。”小清向外公呼唤。
  最终外公选择留在船上看家,赤坎镇骑楼与碉楼的影子在竹林后面忽隐忽现。天色渐暗,渔夫他们久久没有回来,江边响起一片蛙鸣,外公的孤独感一下子以眼泪的形式涌出眼眶。他躺在船头,皎洁的月色使江面铺满银光。对岸点着幽暗灯火的小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渔夫他们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在船头睡着了,小清唤醒了他。“你怎么哭了。”她用湿毛巾擦拭外公的脸。船头上的油灯已经被点亮,船舱里头放着柴米油盐,黄氏低声哼着歌儿整理船舱的杂物,渔夫坐在船尾抽烟,蓝烟与白雾缠绕混淆。半夜时分下了一场雨,雨水敲打着江面,敲打着船板以及乌篷。外公被清凉的江风唤醒了,小清的小脚丫搭在他的肚子上,他往船舱外面看去,天空才微微泛白。
  赤坎以西河道密集,有多处险滩,以源自粤北山林的莲塘水和南边的蚬冈水最为险峻。赤坎以东则多为平原,江道宽阔,流水缓慢,赤坎、三埠的渔民多在夜间放任渔船在江上漂流,如果不搁浅在江心河滩上,天一亮,木船就可以漂到新会双水,江水充裕的春夏季节木船甚至可以到达银洲湖。渔人只需要避免与其他船只碰撞,很快就能够穿过崖门口来到黄茅海。黄茅海上岛屿星罗棋布,西面为台山广海,古兜山不高但是临江而望也几有气派,再往海外驶去就会到达上下川岛;东面为崖门凤山,崖门早已不如当初,山上没几门大炮,光几个兵卒看守着,再往前便是被葡萄牙占领的澳门。上游多险滩土匪,下游多沙洲海盗。土匪海盗不找水上人家的麻烦,一是同为水上人,二是水上人家除了一只破木船便一无所有了。
  渔夫的木船很少到潭江上游去,最远也不过去到了锦江里,外公曾站在船头看到过锦江里最高最堂皇的瑞石楼。潭江发源于阳东牛围岭,在牛围岭与锦江里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路途,而且南北两边支流密集,假如再往西走,各处让水手难以招架的险滩肯定会一一遇上,外公想。但是渔夫并没有继续往西走,他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把木船撑到江心,木船又随着江水漂到了银洲湖。在辽阔的湖面上常常能够听到岸边女子的歌声,黄氏也有一个会唱咸水歌的好嗓子,不过她很少唱,只在心情明朗的时候一边整理渔网一边低声哼唱。
  “上游多险滩,这木船够破旧的,碰到岩石就散架了。”渔夫常以这样的理由跟外公他们解释,但是他常常会跟他们讲潭江上游的地理、人家以及风俗,使外公觉得上游是神秘又美丽的地方。“开平与恩平交界处有个叫蒲桥的地方,蒲桥北边有一条莲塘水,发源于天露山五马巡槽跟燕子尖山之间的老虎坑。这条河水流湍急,河道深,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多结实的船都不敢从险滩下来。在滩上沉船的人要么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要么就爬到岸上被老虎吃掉。都说会游泳的鸭子淹不死,那里是天险,水上功夫多好的水手在那里沉船的话多数都一去不回了。”渔夫说话的口气有点得意,三个小孩一声不吭围着他坐在船头。黄氏在船舱里织渔网,不时说几句话打断渔夫,埋怨他尽对小孩说些有的没的,然后把他唤去整理渔网,自己在小孩身旁坐下,伸手到江面沾湿手指,在船头干燥的木板上教小孩认字。用水写出来的字很快就渗到木板里去了,外公暗想黄氏肯定在船头的木板上写过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只有她跟木板知道,或许渔夫也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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