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生命的一次神秘的重构,这是我通读泉子这组作品后获得的一个深切的感受。
对生命及其意义的关注几乎是每个诗人必须涉及的一个主题。泉子也不例外,他在组诗的第一首《信的偏离》中开宗明义地指出,生命的路线之所以会出现偏离,是因为“信”出现了问题,心性的不稳定,加之受到了外界的干扰,人们就会以为死是绝望的代名词,而死后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事实上,只有信仰坚定者才可以从中获得拯救,赢得那一个永恒的许诺。因为,在有信仰的人那里,死并不是终结,它不过是更高层次的生,犹如旅途上的中转站一样,藉此或许可以跳出了三界与轮回,进入极乐世界:
是信的偏离发明出了永无止尽的死,
而我们的确信中
有着那永远无法企及的永生。
这意味着,诗除了语言的引领、美的展示,还负有宗教与伦理的探索使命。不消说,《唯有幽暗之寂静取之不尽》是组诗的点题之作,必然是作者较为看重的文字,代表着诗人对这个世界、对自然、对创造力的整体性理解。它在认知层面上有点接近丘特切夫的作品《白昼与黑夜》,那位生活在俄罗斯黄金时代的诗人将白昼看作“一张金丝编织的帷幕”,正是它制造了尘世的幻象,遮蔽了“神秘的精灵世界”;而黑夜,虽然有世人不愿见到的恐怖与不祥,却袒露了生命的真相,实际是一种更有力量的存在,并且可能是光明的诞生地。在汉语的场域,泉子如是悄声告诉我们:
每天,我会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树林,
和静静的树木站在一起;
每天,我都和这些树一起倾听
与辨认那共同的根;
每天,我们从大地之深处汲取着力量……
“幽暗”和“寂静”是泉子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两个关键词,它们像一对孪生兄弟,有着特殊的“心灵感应”,各有立足点,却又互相依赖,为诗歌的赋陈、起兴提供了一个又一个深邃的空间。在诗人的眼里,幽暗是一种“强烈”的“光芒”,不曾在尘世得到完美的“显现”,因此值得写作者格外的重视。此外,他曾经宣称:“只有在寂静中,你才能在一颗草尖上的露珠,在云层深处的一颗雨滴上,辨认出万古的悠长,以及那电闪雷鸣般的颤栗。”
或许是不耐于城市的喧嚣、浮躁与阴暗,诗人渴望为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找到一处安静、简朴的归宿。于是,树林成了诗人最好的选择。在大自然中,树的存在堪称人类的象征,它们或高大或低矮,始终以静默的姿态伫立着,无论寒来暑往,不惧风吹日晒,只是将根须深深地扎进大地,同时又傲然向上,伸向天空……显然,这是一种准泛神论的观念,借助泉子之口,向我们发出了一个颇具意味的“悠长回声”。
有意思的是,这个回声既来自语言的诗性,又具有参悟的佛性。佛家认为,修行人拥有两个法宝,其一是智慧,另一个就是愿力。所谓愿力,通俗一点讲,就是由信仰而集聚的一种能量,它可以对自己、对周围人等产生巨大的影响。为此,泉子在《愿力》一诗中写道:
必须拥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愿力,
你才得以说出
一个如此繁盛而又荒凉的人世。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句,曾在中国的佛家子弟中广为流传,虽然它并不曾见于任何一册佛学的经文,而是来自于信众们对《地藏经》的一种释义,却由于其中渗透着强烈的自我牺牲精神而被认可。据说,地藏王菩萨曾发下一个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那意思大体是这样的:只要地狱里仍然有众生存在,他自己就不成为佛,不离开他们;而只有等度完众生,才算进入了大彻大悟的境界。泉子在诗中复述了这句话,对自己的感悟与理解重新进行了再一次验证。一个人在俗世中生存,必然会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但要勘破它们却需要极大的智慧。“繁盛”和“荒凉”这看似对立的组合揭穿了世界的表象与真相,显示了作者面对镀金时代的尘嚣、浮华和虚名的警惕。
与前述牺牲精神相伴随的是一颗感恩之心,这既来自人文和教育,也来自对自然的认知与回馈。在《感谢》一诗中,作者感谢西湖,感谢白堤上的垂柳,因为,在他看来,心灵必须接受教育,并且是持续的再教育:
直至你获得道的柔弱,
直至你获得真理的凛冽,
直至你获得空无的澄明,
直至你获得
一颗历经沧桑后的赤子之心,
直至你获得那伟大的至善
与寂静。
“道的柔弱”寓示着极深的中国智慧,其中含纳了“水滴石穿”、“以柔克刚”的日常奥义,至于“真理的凛冽”,则道出了生存之苦与现实之残酷,人在探索真理路上遭遇的险阻。作为诗人,泉子追求一种“空无的澄明”和“伟大的至善与寂静”。因为,在诗人的眼里,“至刚与至柔说出的是同一种存在。而刚与柔又分别作为我们在尘世之局限的见证,并共同支撑起了这丰腴而辽阔的宇宙。”当然,这个境界绝非轻易就能获得,而是必须经历“沧桑”,经过日常磨难的修炼。这里,我们可以将它与另一首诗《尘世的艰难》进行对读:
心正,然后才可事成。
或者说,尘世的艰难
恰恰是我们,以及万物那颗共同的心的艰难,
是我们历经沧桑,终于成为自己时
那从来,直至永远相伴随的喜悦与悲凉。
所谓“人之大孽,在其有生”,在此岸世界,芸芸众生总是被一些非我的东西,诸如欲望、贪念、哀怨、嗔怒等所左右,不时地出现心性迷失的情景。因此,“成为自己”是诗人为“我们”设定的一个目标。这是一种皈依,更是一種彻悟,一种与永恒相伴随的圆满和欢喜,而要达成这一目标,则必须经历沧桑,走过一段漫长的泥泞之路,必须捱过无数尘世的磨难和考验。
泉子的内心是柔软的、敏感的,这使他始终关心弱小的人和生物,尤其是对儿童的怜爱。在题为《年轻的父亲》中,他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位被生活碾压得十分疲惫的年轻父亲,因为自身的烦恼而一次次推开了顽皮的孩子,从而不自觉地将怨恨、愤懑的情绪转移到了一颗幼小的心灵那里。最近十数年,人们一直在谈论中国的教育问题,认为八零后、九零后,乃至零零后的孩子不仅存在着智力培养的缺陷,更有着情感和道德的硬伤。殊不知,这些缺陷和硬伤较多来自孩子的家长,他们的身传言教给下一代留下了严重的非遗传性问题。因此,一些有识之士已明确提出,涉及对孩子的教育,更重要的是先教育孩子的父母。在诗中,泉子显露了他一贯的悲悯心,感同身受地同情那个“无辜的孩子”,并为“人世的残缺”而深感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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