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尾:一个转身的距离

时间:2022-03-11 09:31:40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开凿、切割、撕裂,那些建筑上远去的声响,好像早已在时光中沉淀下来,已经化成了齑粉。而龙尾村残存的建筑,是看得见的,譬如祠堂、庙宇、民居。我想了解的是村庄散失或掩埋的部分,就像村前茶坦石旁边埋着的莲花石础,一层叠一层,哪怕裸露着的莲花纹饰只有一个很小的面,我都迫不及待地把尘土拂去,想看得真真切切。既然,承担建筑的莲花石础都埋在土中,那又有多少曾经光宗耀祖的建筑芜废了呢?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支支吾吾,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想必,那些建筑名称都有散佚的可能。是埋着的莲花石础,还有堆在村委会院子里的石梁与石门枋迷惑着我,不由一次次去龙尾村的街巷和废墟寻找踪迹,试图找到村庄龙溪书院、萧江宗祠、雍睦堂、集和堂、德茂堂、善庆堂,以及节孝祠(女祠)的影子——即便,是一点点遗存的信息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不知道龍尾村的历史过往,有可能我所知道的龙尾就只是道听途说的一些轶事。事实上,龙尾村因处于段莘水西岸龙形山的尾端,而称龙尾。村庄始建于唐代,毗连的段莘庆源詹氏第二代詹士诚始迁龙尾,但由于詹氏后来在龙尾的销声匿迹,江湾萧江的弥四公在元末才迁入。一个宗族在村庄的兴盛,自然离不开祖上留给后世的德行。在村里江氏谱牒上,录于嘉庆年间的《弥四公祠碑》对弥四公的向善崇德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字用宾,行弥四,学问宏洽,精通乾文坤理,德高博学,才敏识玄,来知往藏豁如也,敦持风节,耻胡元猾夏,坚隐不仕……”而世贤祠呢,应是最好的明证吧。
  而詹士诚的祖上詹盛走进庆源,已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府君讳盛,字宗昌,行小八,唐玄宗开元十年甲子十一月二十日戌时生,人品清高,不慕仕进,身长七尺,魁梧重厚,动止必以礼法自持,未尝谑言妄语。性好读书,陪宾之暇,手不释卷。间有余暇,放情山水,寻幽纪胜,乐而忘归。一日,登高望远,至于庆源,见其宅幽势阻,外隘中宽,不减太行之盘谷、武陵之桃源,乃慨然曰:真隐者之所居也。于是,舍庐故址,于唐广德年间遂谋卜筑而徙居之,因号其地曰小桃源。厥后子孙日以蕃衍,基业富饶,遂世居之。”对詹盛其人,以及他在庆源的开基,我在《庆源詹氏宗谱》上读到了这样的记述。船形的庆源村,用一棵千年的银杏作桅杆,在双龙挟锁的峰隘里泊了千年。意味深长的是,我后来在村庄找到了千年的一脉相承:明代翰林大学士詹养纯、武将詹天表,清代进士詹轸光,以及有谱可查的抚台、知府上十人。尤其在民国时期,庆源村还走出了两位驰名中外的富商巨贾——詹福熙在上海垄断上海照相器材市场,成为沪上大亨;詹励吾在中缅公路开凿之际,垄断了生活、建材物资的供应。在传统社会,富商巨贾是不值一提的,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为向母亲尽孝道,耗巨资在村里建造了中西合璧的“百寿馆”——敬慎堂。
  在经年的孕育里,龙尾山、萝山、龙溪、宗祠、上井、孝泉、月池、文昌阁、乡约所、关帝庙,等等,共同组成了龙尾村的山水人文格局。依着龙尾村的龙溪,它的源头在五龙山。我在村庄远眺,却很难看见五龙山巍峨的峰顶,进入视觉的只有五龙山身体一段优美的弧线,以及开阔的江岭田园。周边的江岭、汪璐岭、珊厚岭、竹岭、竖岭,我徒步走了一部分,看到的只有古树的荫蔽,还有修葺过的路亭和废弃的庵堂基。而天池庵、光前汏寺、养蛟池,都成了茅草覆盖的废墟。登到高处,我才发现龙尾村村形应合的,一如庆祝源村,亦是一艘船的意象。问题是,新建的楼房虽然沿袭了徽派的元素,却是一簇新,耀眼得很。从建设的速度看,这样的楼房还在生长。
  水,从山的褶皱里流向山涧,汇成龙尾村十里龙溪。不可思议的是,在遥远年月,龙溪溪畔八处水碓六十多支碓杵日夜不停地舂米,那是一个怎样的规模与景象?水碓的兴衰,又是否与龙尾山历史上龙尾砚石开采的规模有着直接的关联?那吱吱呀呀此起彼伏的声响,又使过往的行人有过怎样的震颤?“新安出城二百里,走峰奔峦如斗蚁。陆不通车水不舟, 步步穿云到龙尾……”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的《砚山行》,是从新安城(徽州)出发的,一路翻山越岭,他又是否在龙尾村有过停留呢?在黄庭坚《砚山行》的诗境里,是对龙尾山的观照:有采石制砚的繁盛,有质地的坚润,还有纹理的妍丽。隔着八百多年的时空,我无缘与诗祖擦肩,只有在诗中与他会意了。当时,黄庭坚远道而来,他不是诗人的身份,也不是为了创作一首《砚山行》,而是作为一名官员去督制贡砚……我曾站在砚山村口想象一位姓叶的猎人,在唐开元时的龙尾山山溪捡到第一块砚石的情景,如果换成其他人,是否会对“美人面,婴儿肤”的龙尾砚石无动于衷呢?
  木柱鳞瓦石质的水碓,一如龙溪的“吊鱼丁”(??)扑棱棱地在水面上撩起的水波纹,撩起,散开,然后复归于平静。只是,水碓的声响比撩起的波纹经久得多。随着龙溪这条水路往外走,龙尾村人的足迹到了徽州、苏州、杭州、上海,甚至把当地的砚台、茶叶销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而乾隆年间龙尾村人江国祚,是遗腹子,“诰封奉宪大夫,得到詹氏爱闺宜人抚之成立,服贾孝养,驯致饶裕,为母请旌建坊”。母亲去世后,回村“追痛不已,复鬻产构节孝祠,以奉祀事”。
  我最早一次去龙尾田野调查,已是几年前的一个冬日了。天气晴好的日子,龙尾村的老人有在巷口或者“晒谷坦”(晒场)上“搬日头”(晒太阳)的习惯。日头的温度,远远没有老人们之间一句相互问候的暖意。一个个牙床空了,瘪着嘴,皱纹深刻了,却让脸上的笑意多了曲线。有的时候,老人顺手把吃剩的番薯扔给觅食的鸡,引起一阵追逐,沉寂的巷口就多了一分生气。对于村庄的老人来说,一个人的晚年生活就是另一个人晚年生活的重复。上了年纪的老人,得益于村里旧时的书院与书屋,大都识文断字,一询一问一答,谈兴好得很,老人们讲起村里的人和事意味深长,语调里还有几分文气。上了年纪的人,眼里看事物也明清了,原来好的多了赞许,现在没落的也不避讳,记不得了的呢,就摇摇头,“哦”一声,算是告一段落。可惜的是,我去龙尾村晚了,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肚子的村庄典故辞世了,更加无缘见到张玉书、李鸿章等人为萧江宗祠题写的匾额。据说,龙尾村设计泽润二公圳的江祖泽,开了婺源水利工程的先河,他的儿子江贞还是《歙砚志》的作者。龙溪溪埠的“孝泉”,是村里一位孝子倡议挖建的,两口井上为饮水井下为洗浣井,井边还有一人高青石板刻的碑记。龙溪的容颜已改,青石板铺面的孝泉依在。许是水位发生了变化,井水也失去了以前的清澈。而孝泉碑记风化的内容呢,只有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去追怀了。

推荐访问:转身|距离|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