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将至

时间:2022-03-11 09:31:39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他们告诉他,他母亲就要死了。这话当然不是直截了当说的,他还是个孩子,他们说得比较隐晦。
  他放学回家走在街上,有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问长问短,多是些学习和生活上的鸡毛蒜皮,不过表示一下关心而已。待他走过,他们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里贮满了同情,然后一声叹息,“唉,可怜的孩子!”也有人会突然塞给他一只橘子、几颗糖果,非要他收下。他被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礼物弄得尴尬万分,他们已拍拍他的肩,也是一声叹息,摇头而去。
  家门口,邻居们都比以往殷勤,他不小心碰翻了他们的小凳子,不会有人责备他,相反,他们都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像是他们的不是,拿小凳子挡了他的道。隔壁的大嫂、对门的老奶奶也是热情得不得了,都来拉他的手,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听上去似乎他遭遇了什么不幸。
  走进家门,外婆正烧晚饭,叫他帮着洗把菜,顺便把阳台的衣服收了。大约他洗的菜不干净,衣服收下来也没折好,外婆叹气说:“你这孩子,你以后怎么办啊?”他不明白菜没洗干净衣服没折好与以后怎么办有啥关系,便转脸去看外婆,却见外婆背着身抹眼泪,好像他这两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着实伤透了她的心。
  他终于紧张起来,他的生活出了问题,他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所以有这么多人要来同情他,怜悯他,为他忧愁,而这一切,都源于他有一个病入膏肓、即将死去的母亲。
  这个世界的人都在宣告,他母亲快死了,他成了一个最可怜的孩子。他最需要同情、怜悯,最需要他们向他表达善心。
  他先是茫然无措,等他明白过来后,他突然感到愤怒。
  他每天都要去看她——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他的母亲,他是怀着一种奇怪的羞辱感去的,心里有隐隐的刺痛。
  按理不该这样,她是他的亲生母亲啊,她多爱他。每次他去,她都会捏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他打个哈欠,她心疼他没睡好;他的手臂擦破点皮,她担心他与同学打架了,非得问个一清二楚,待到确信他一点事都没有,她便让他躺到自己身边,依然怕他缺了点什么似的,搂着他的小脑袋,东摸摸,西摸摸,恨不得连他的每根头发都数一遍。
  他闻到她身上浓烈的来苏水气味,被单上也是。病床过于狭小,他被这股气味埋没了,晕晕乎乎的,似乎他也成了一个病人。其实,他是多么讨厌这股气味,每次他从病房回去,走过他那些漂亮女同学身边,惹得她们蹙起尖尖的好看的眉毛,拿手掌扇着鼻尖,仿佛要把他与他身上的那股味道一并赶走。
  因而他总是尽力躲避她的亲热,把脑袋扭过来扭过去,用臂肘顶她。他表现得像个小小男子汉,自尊,要面子。她先是吃惊,他怎么一下子长大了?早早进入叛逆期,碰都不要她碰?继而吃吃笑起来,笑着笑着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你个小屁孩!”她说着扑上来,执拗地抱住他,用了最大的劲,鸡啄米一样亲他,口水糊了他一脸。
  要是黑皮知道他满脸都是他母亲的口水那就完了,黑皮会把这事传遍校园,他便成了一桩丑闻的主角,这则丑闻经过发酵,不出三天,保准变成他还在吃他妈的奶这样的大笑话。黑皮父亲是这家医院的勤杂工,黑皮常来帮父亲干活,哪天冷不丁叫他撞见,这种可能性是绝对存在的。
  可他母亲才不管这些,这会儿,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似乎害怕她一松手,他便跑得无影无踪。“你都听清楚了吗?妈妈那张雕花大床以后是你的了。”母亲盯着他的眼睛,翻来覆去说。
  为了那张雕花大床,母亲已跟他说了无数遍,还和父亲吵了一架。这张床是母亲的嫁妆,床架四周有精美雕饰,文人雅趣的梅兰竹菊,民间吉祥喜庆的石榴灵芝蟠桃喜鹊蝙蝠之类,应有尽有,彼此交相辉映;最有趣的是戏文里的男女人物,雕刻得栩栩如生,睡在床上如同看戏一般,那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母亲从小就是在这张床上听外婆讲戏文里的故事,开启了她的文化教育。因此也可以说,这张床是母亲家族的传家宝。
  很奇怪,在他所处的年代,“文革”破四旧没把这张散发着封建余孽气息的奢侈品给破掉,家里别的东西都砸烂了,这张看上去最触目惊心的雕花大床却幸免于难。据母亲说,红卫兵闯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陷入弥留,那是她第一次病危。红卫兵想把她从床上抬下来,却发现她口吐白沫,气息奄奄,模样异常怕人。一个紅卫兵叫起来:“哎呀,她快死了!”按理这些红卫兵是不怕死人的,他们连坟墓都敢挖,挖出来的尸骨散了一地,骷髅当球踢。但将要死去、马上要变成尸体的人他们却没碰过,眼看着一具活生生的尸体在他们面前躺着,他们都有点发瘆,一个个畏缩不前。“等她死了我们再来!”红卫兵们扔下一句话,转身蜂拥而去。“他们没想到我到现在都没死,嘿嘿。”母亲笑着跟他说,不知是替雕花大床躲过一劫高兴,还是为她自己同样死里逃生而庆幸。
  母亲的意思,这是她拿命保下来的,她把最宝贵的东西传给了他。面对这份厚礼,他却惶然不知所措,“我死后这张床给你睡。”母亲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答应我,这也是妈给你的婚床,别让你爸睡。”
  母亲把雕花大床早早传给他,还有另一层意思。母亲害怕她死后父亲再婚,别的女人睡到这张床上,这是母亲无法容忍的。“我死了你要娶哪个女人?”有一天他听见母亲问父亲。父亲很尴尬,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问你你要娶哪个女人?”母亲固执地重复着,不依不饶。父亲躲不过了,说:“你活得好好的,我娶谁啊?我谁也不娶……”母亲不信,说:“没女人你能活吗?你们男人都这德性!”母亲说着突然哭了,“我受不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发狂,你会跟别的女人上我的床。”父亲赶紧安慰母亲,赌咒发誓说:“不会的,我只在乎你,我不会有别的女人的。”
  可是母亲不信,她的爱情保卫战演化为雕花大床保卫战,并且更新换代,打这场保卫战的已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儿子。只要她儿子保住这张床,没有哪个女人在她死后能占据她的位置了。于是,他被推到了前线,夹在母亲和父亲中间,其结果是,因着他畏缩而孱弱的态度,母亲怀疑他会叛变,只等她一死便站到父亲那边。父亲则认定他早被母亲洗脑,是母亲安插在他日后生活中的奸细。所以,父亲看到他总是讪讪的,闪避着他的目光,好像他总想发现自己的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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