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纤月,千里江山

时间:2022-03-11 09:30:54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李煜被后人称为“千古词帝”,历来学者对其词艺术美感和词史地位多有探讨。已有学者指出,李煜词“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开拓了词境的时空和跨度”(吴帆、李海帆《论李煜李清照词相似的审美特征及其成因》,《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6年第4期),这种判断是准确的,惜未对李煜词的空间艺术进行深入分析。按王兆鹏先生的划分,词的空间场景可分“虚实两重”,即“抒情主人公身之所容的实境和意之所想的虚境”(《唐宋词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按虚实两分本是不错,然不可因此简化李煜词空间的多维复杂性,它与词人的写作环境、心理情绪以及作品的审美效果之间皆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以空间为“发生场域”探讨李煜词,或对认识其作品的空间艺术有所助益。
  一、 狭小的现实空间:“小楼纤月”与幽独心绪
  词自花间以来,空间场景大多被置于女子的闺房绣户。空间小狭,似已成为词之为“体”的特色。杨海明先生即以“狭深”二字形容词体特征(《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暗含空间视域下的观感体验,这与传统的闺房题材不无关联。李煜早期词亦多写歌儿舞女或闺阁女子,有因袭花间之痕迹。如“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菩萨蛮》)、“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谢新恩》),其空间场景,与温庭筠的“寂寞香闺掩”、韦庄的“深院闭,小庭空”等发生场域别无二致。然若以此对李煜词中的小狭空间一概视之,殊为不可。尤其在其中后期作品中,空间的营造与前者既有虚、实之别,亦有内涵之异。
  就空间小狭一端而言,李煜中后期词大多是现实书写,即反映其亲身所处的物理空间,而非虚拟的画亭楼阁。以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小楼”为例,有人认为它是词人故国的象征,体现了李词的富贵气象。然笔者却并不认为这仅是一种回忆影像,亦不是富贵生活的象征,而是亡国乃至亡身气息愈发浓烈、词人生活空间愈发拥挤的现实写照。北宋政权稳定后,荆南、后蜀、南汉相继灭亡,南唐政权亦风雨飘摇。李煜身为国主,虽忧虑国艰,也知无力回澜。他自言“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却登高文》),其处境正如月下“小楼”,纤小、寥落而孤独。故在亡国前作品中就已经频现“小楼”意象。且看《谢新恩》: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人声散去,只剩空荡荡的庭院;长夜漫漫,只有纤小的阁楼、新月陪伴自己。然陡然一声羌笛,就连这点贪恋的美好都要惊碎!“小楼”和“纤月”,在声韵、形象上,皆传达出空间的狭小感、词人面对现实的无力感。又如《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西清诗话》云“后主围城中作此词,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门巷寂寥似都暗示着南唐气运渐渐耗尽,唯有小楼西畔啼叫的子规有一些生气,然而这却也是个声声泣血的生物!“小楼”已被染上一层凄哀色彩。亡国后,李煜被囚别苑,人身更不得自由,当徐铉奉旨前往,“望门下马,但一老卒守门”(王铚《默记》)。在这样狭小的生活空间中,词人更加偏爱“小楼”。如《虞美人》:“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小楼深院又怎会是南唐“富贵气”的象征呢?它是词人视界里被独特关注的景观,是和心绪相关的择选意象,更是词人愈发萎缩和幽闭的生活空间的写照。这与花间词多出虚拟、作为女性生活空间的画楼小亭,显然不同。
  进一步说,与“小楼”和狭小空间相关的,是词人深深的幽独心绪。狭小空间易使人产生幽处、孤独的情緒,尤其是无人交流的情况下。杳杳深闺中的女性,自然也会感到无聊孤独,然其“独”却与李煜之“独”,有着不同内涵。她们的“独”是与“双”相对的“落单”之意;李煜的“独”,则是在绝望处境中的孤独,是人所拥有的东西一一失去后必须回归自身、学会自处的孤独。且看:
  韦庄《清平乐》:“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
  冯延巳《采桑子》:“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
  冯延巳《临江仙》:“沙头惊起双禽。……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冯延巳《清平乐》:“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
  这些女性的“独”,是向外的,她们始终有“成双”的期盼,故恋人归来即可解除;李煜的“独”,却是向内的,只能在自己的心中反刍、思量,独自销魂:
  《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浪淘沙令》:“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虞美人》:“凭栏半日独无言。”
  《乌夜啼》:“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词人并没有向外寻求的渴望,因为他深知无人可思,无甚可盼。对李煜而言,他人生中所拥有的,已如秋风枯树,凋零殆尽。降宋前,四岁幼子和昭惠皇后相继离世,李煜“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悼诗》)。后从善入宋为质,“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而失去故国,其痛更不必待言。词人的“独”,既因被囚深院,幽独无偶;亦因个中滋味、不堪言说:人生愁恨不能免,昔日时光不可溯流,这些难题千头万绪,如何言说?言说既不能解决,道出何用?“此种无言之哀,更胜于痛哭流涕之哀”(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极端的精神孤独,正是这样一种沉重与凄婉的境界。总之,李煜愈发狭小的生活空间,与其愈发幽独的心绪正相契合。小楼深院,寂寥门巷,既是写实,亦是写意。这种“幽独”,不同于冯、韦等人笔下杳杳深闺中的女性,它因融入了自身的人生况味而更深进一层,显示出人类更高层级的孤独体验。
  二、 阔大的心灵空间:情感舒放与追忆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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