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雪,谢安问晚辈,“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彼年的雪消融成春,因它而起的典故也在史书中潋滟开一片花影,让后人记住这位谢家才女。
女孩的心思细腻,除了纯白之色,她也留意到雪的轻盈。比起柴米油盐,她更钟情天地自然,所以能轻易捕捉到飞雪与风絮的孪生神韵。所谓文采只是表象,难得的是通灵慧心。
在书卷中浸淫多年,她的浩然之气可御鲲鹏,却只能囿于闺阁。古代女子大多难逃这般窘境,无论多么花枝招展,都要縮进瓶里任人修剪,成为恰到好处的饰物。谢道韫有幸识字明理,也只是博得才女虚名、不辱家族声望罢了,无人在意她的经纬之策。她一定心怀不甘吧,《诗经》中有那么多娇媚之语,她却最喜欢“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那是歌颂西周贤臣的句子。谢安听后,赞其“雅人深致”。
谢安实在太喜欢这个侄女了,用心为她择婿,世交王羲之的儿子自然是最佳人选。他起初看中的是王徽之,就是那个“雪夜访戴,兴尽而返”的率性少年,后来作罢,大概是觉得随心所欲之人难以贯彻始终。谢安最终为谢道韫挑了王凝之——王家兄弟中最平庸的一个,好在秉性忠厚。
谢家子弟个个出众,谢道韫见惯人中龙虎,王凝之自然无法令其心折。她曾在归宁时叹道:“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王郎这般差劲的人,这究竟是亲昵的嗔怨,还是无奈的憾恨,已无从得知。生于名门望族,长于魏晋风流,父兄载誉,娇妻多才,王凝之稀里糊涂地占尽福祉,连死亡也是稀里糊涂的。
他沉湎于五斗米教,孙恩作乱时,他竟迷信道法可以御敌,未做丝毫防备,结果被叛军一刀枭首,子女尽皆殒命。原本热热闹闹的门庭,转瞬血流成河。谢道韫像叶落枝折的孤木,仅凭伶仃根系维持生息,却始终没有倒下。她组织婢仆执刀仗剑,乘乱突围出城,当街杀贼数人,因寡不敌众终成俘虏,怀中还抱着年幼的外孙。残暴如孙恩,竟为她的凛然之态而动容,不仅没有株连稚子,还命人保护他们返回故居。
透过史书中的寥寥数语,我常遥想她彼时的风华——滔天血泪淹没心底的悲鸣,抛却生死的她空明如月光,射向仇敌便成冰冷剑气,摧落满城妖花,唯有她的一脉暗香动人心魄。
她是胸有丘壑的女子,始终保持仰望的姿态,就像她在《泰山吟》中所写的“秀极冲青天”。她喜欢泰山风光,感叹“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此时她已孤身流离多年,生之信念依然磅礴,与壮阔山川水乳交融。
寡居会稽时,她没有顾影自怜,而是专注于授业解惑。她未正式设帐收徒,但前来求教的学子皆以师道敬之,无不为她的高远气度和诚挚素心所折服。
史书赞其“神清散朗,有林下之风”,在醉生梦死的魏晋人物中,她像荡涤尘埃的清风,带着山川草木的鲜活之气飒沓而过,让醺然时代有了片刻警醒。
风絮厌倦漂泊,只愿扎根成林。晚年的她像一棵荫蔽千里的老树,守着沉甸甸的巢,等候不再归来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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