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朋,笔名维摩,20世纪70年代末生于山西,长于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作协秘书长。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体裁均有涉猎,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化月刊》《小说月刊》《鸭绿江》《黄河文学》等。
唐素素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瞎子。
老唐头闻讯后连声说好,这孩子成了,我就是明天咽了气,也能放心地走了。他老伴儿听得直翻白眼,恨不得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口水啐他一脸,可无奈人已衰老,满口牙齿皆非原装,嘴唇边上肌肉松弛、皱纹横生,失去了啐人的力气。她憋了半天,只是憋出来几声干咳,咳完以后她望了望坐在窗口失魂落魄的素素,摇摇头,拎起篮子,晃晃悠悠地出门买菜去了。
老太太下楼时跟年轻人打了个擦身,年轻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你是素素的妈妈吧。老太太听到这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禁不住浑身筛起了鸡皮疙瘩。楼梯狭窄,光线昏暗,声音稍大些就簌簌掉灰,年轻人拍拍头上的灰尘,期待着老太太肯定的答复。老太太仰视了一下,猜测是素素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个同学周成,可她实在看不清他的相貌。按说这样的楼道里是需要明灯的,可没人改造线路,电费还需要几户分摊,为了省下那仨核桃俩枣的费用,白天就只好掐了电源。邻居们靠多年形成的阶梯感也能应付自如,只是遇上陌生人,就要费些猜疑。老太太想通了心里也就有了数,看来中午一定是要加俩好菜了。她说,你去吧,素素在家。
周成答应了一声,迅捷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周成进门时素素正跟老唐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盲棋,周成蹑手蹑脚地放轻了步子,把手上的水果饮料轻轻堆在了桌子上,正要找凳子坐下,素素却拍了拍床边,说你来这儿坐吧。
周成一下子僵住了,屁股悬在空中,不知道该落还是不该落。
老唐头咧嘴一乐,说愣着干吗?
周成受宠若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坐在床边,问她手术时间定了没。
素素说定了,你放心吧。
周成说,宋明给我打来电话,问你的情况,我如实说了。
素素说,其实当瞎子挺好,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周成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接话。老唐头把话头抢过去,说,当一回过过瘾就行了,别死皮赖脸地折腾人。素素撒娇说,爸,这才几天,你就烦我了。老唐头说没错,赶紧嫁了人我省心。
老唐头这皮糙肉厚的话落在周成耳朵里,却像是飘飘仙乐般让人陶醉。他急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唐素素又开了口,中午别走了,就在这里吃饭吧,陪我爸喝两杯。
周成的“好”字还未出口,老唐头就撅着屁股钻进了床下,摸出了一瓶酒来。
这事儿说来话长。
老唐头已经得了俩小子,到了年近半百,老蚌生珠,忽又得了素素。倆儿子虽然都已自立门户,听了这消息也窘得不行,老唐头却我行我素,招摇过市,喜不自胜。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正紧,他就把素素送回乡下二弟家养着。乡下也查得严,就转移到山里的亲戚家,隔三岔五的,他就和老伴儿带些油粮肉蛋进山去探望,临走还不忘留些现金,嘱咐几句。这样颠沛流离了好几年,直到该上学的年龄,唐素素才被接回自己家里,一口山里的蛮音,用了小半年才改过来。老街坊们见了,都冲老唐头挑大拇指,夸他腰身壮、胆气豪,老枪也能立新功。老唐头听了,哈哈笑着,说谁让咱家地肥呢,随便撒把种儿就能长成庄稼。老街坊们哄的一声笑开了,说笑完老唐头就邀请几个老哥们去家里喝酒。每到此时,他老伴儿脸上总会掠过一丝尴尬。这也难怪,女人嘛,哪怕活到一百岁还是女人,面对这种事情,不可能像男人那么豁达。
唐素素自小机灵,心思细密,很讨老唐头喜欢。只有一点让老唐头不太满意,就是她那双眼睛大了些,不像是唐家的人。笑的时候还好,眯起来如同横卧的弯月,玲珑可人;可一旦哭起来,就如同搅动了两池深邃的湖水,寒鸦惊散,芦苇横斜,波光缭乱,看上去让人心疼得很。仅仅是眼睛不如意也就罢了,谁料到这丫头的脾气也随了眼神,看见什么就要什么,拂了她的意,非得大闹一场不可。还在怀里那会儿,老唐头夫妇进山里看她,她伸手让抱,老唐头刚接过来,她就把老唐头衬衣兜里的钢笔扯了出去。那支笔是老唐头当青工时的初恋女友送的。几十年来,连老伴儿都不敢轻易去碰,哪知这孩子捏在手里,张嘴就咬。众所周知,所谓钢笔,只有笔尖是钢制的,其他部位基本都是塑料件,经不起这么折腾。老唐头当下发了急,丢下孩子去争,孩子死死捏着寸步不让。老唐头手上用了点力,眼看钢笔就要到手,素素却把手一松,呜哇一下放声大哭。老伴儿把老唐头朝后一推,连忙抱起素素哄了起来,谁知她越哄素素闹得越凶。老唐躲在墙根儿眼睁睁瞅着,只听得素素哭声越来越长,吸气越来越短,瘦弱的胸脯鼓起来又塌下去,塌下去再鼓起来,每一次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到后来竟然一声长嘶,哭得背过了气去。老唐头傻了眼,老伴儿吓得给素素摩胸捶背掐人中,过了好一阵儿,孩子嘤咛一声,总算醒了过来。饶是如此,还继续趴在老太太怀里抽抽搭搭,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老唐头实在没了辙,只好又把钢笔恭恭敬敬地递到了素素手里,素素这才破涕为笑,开始为所欲为。老唐头也想开啦,啥玩意儿也没孩子重要,想开了自然心平气和。他看着素素把那“初恋”拆得七零八碎,咧着浸满蓝墨水的小嘴哈哈大笑,自己也吭吭笑了起来。
老唐头说这孩子眼大不聚光,看不长远,话音落地没多久,唐素素就近视了。唐素素近视是因为看棋谱熬的。她刚懂事那会儿,老唐头宠着她,说我得把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教给素素。老伴儿哧一声说,什么本事,不就是巴掌大的地盘上争胜负嘛?老唐头说你别小看这巴掌大的地盘,里面藏着千军万马呢。老伴儿说你别夸你那千军万马,这么多年也就挣了几把搪瓷茶缸。这话一点儿不假,那几把搪瓷茶缸还是簇新的,宝贝样摆在唐家的搪瓷茶盘里,这样的用具早就被远远抛在了时代后面,陈设的意味远大于实用价值。老唐头敝帚自珍,老伴儿也心有灵犀地每天擦拭,就像伺候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要是哪个冒失鬼动了这些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茶缸,定会招来老唐头一顿数落。唐家的两个儿子小时候因此没少挨训,长大后就赌气没接老唐头的衣钵,幸好有了素素。刚从山里接回来那两天,素素晚上哭闹,老伴儿怎么哄都哄不住,老唐头从棋篓里摸出几枚棋子,往她手里一塞,素素马上就咂咂嘴安然入睡了。老唐头得意地说,你看咋样,我闺女天生就有这慧根。老伴儿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拉倒吧,她心尖儿热,棋子凉,安神,赶紧睡觉去。话虽这样说,老唐头教素素下棋,老伴儿却从来没有拦过,这也算变相的支持。有一回老伴儿去儿子家,嘱咐他照顾自个儿和素素。老唐头满口答应,谁知下午他被几个老哥们儿拐走,忘记了接素素放学,喝酒喝到深夜才回去。家里亮着灯,素素一个人坐在棋盘边打谱,瘦小的身影沉浸在黑白世界的攻防两端,昏黄的灯光为她镀上了浅浅的金边,如同少年时油灯下的自己。许是酒精上头的缘故,老唐头看到此景竟然眼圈发酸,连忙把手里的饭菜给她递了过去。唐素素原本聚精会神,等老唐头煎了鸡蛋从厨房里出来,她竟然握着没啃完的烧饼在沙发上睡着了。从那以后,老唐头就把那几把搪瓷茶缸一股脑儿都给了素素。她拿它们喝茶、泡面、煮鸡蛋,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就连磕碰掉瓷老唐头也从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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