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野草·影的告别》中,“影”这一意象既具有黑白二重性,又被赋予了自觉的生命主体意识。它不愿被光明或黑暗吞噬,否定了摆在眼前的一切方向,背负着沉重的“无归宿感”,最终选择“告别”这一自毁式的反抗行为,沉没于黑暗中。这种“中间物”意识伴随的悲剧美贯穿了《野草》全书。在时间的轴线上,“中间物”则凝聚了处于新旧社会代际中的鲁迅所面临的多重思想矛盾,同时也体现了一种自我否定的达观。斩断过去,拒绝未来,执着于当下,这是鲁迅所感召到的中间物的宿命与使命。
关键词:《影的告别》;《野草》;中间物
《影的告别》是鲁迅作于1924年一首散文诗。此文以闻所未闻的“影”向“人”告别的形式道出了影子对人及其所往方向的拒绝,以及它独自远行、沉溺于黑暗的选择。“影”这一介于明暗之间的“中间物”身份有着丰富的内蕴,它否定一切、彷徨于无地间的特征在《野草》塑造的诸多主体形象中都可映现,并产生了强烈的悲剧美感。而当“中间物”被放入社会演化与生命进化的历史语境中,则成为了解读鲁迅思想矛盾与“反抗绝望”哲学的重要工具。
一、关于“影”的意象
文本选取影子作为这篇作品的核心意象或者说主人公,而影子的微妙之处,在于它与人相伴左右但实质上与人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经常被人忽视;它处于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地带,没有明暗的差别与实体的存在就不会有影子。然而,在《影的告别》里,卑微的影却被赋予了人类的语言能力,并接连发出了四重否定: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①
这四重否定分别是针对作为束缚它的作为主体的“你”、虚无缥缈的天堂、令人悚然的地狱、过早把幸福预约给人们的“将来的黄金世界”,它不愿跟随人去他将有可能去的方向。这一连串主动说出的“不”,体现“影”有了自觉的生命主体意识,也虚无化了人类文明中这些符号观念的价值。
然而拒绝之后,它的出路在哪呢?困难就在于此,现实与未来、天堂与地狱的选择,归根到底还是光明与黑暗的选择。而影却是二者的中间状态,来自于明暗,却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如若归属其一,影也不成为影,就意味着它主体特异性和独立性的泯灭,“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②它是只能是模糊的,又是真实存在的,背负一种似于“被抛入毫无意义或荒诞的存在之中的感觉的东西——我称之为‘无归宿感’”。③
同时,影的黑白二重性让人容易联想到人类身上交织的矛盾:灵与肉、生与死、圣与凡等等。从这种意义上看,影的两难处境就是人类生存常面临的两难处境。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影的陈述充斥着混乱颠倒和具有矛盾性的语言,不断说着“我不愿”“我不想”“然而我不愿”,然而又不知离开启程的具体时间,不知道是黄昏抑或是黎明、即刻亦或是稍缓,像有千钧重负,万般怨苦,决意要走,却又迷蒙恍惚,无所着落,徘徊于边缘之上,步履艰难。
但是,影仍然執意要走,选择在黑暗里沉没。影否定了依附的主体、否定了一切的方向,最终连自己也一并否定。与其苟且,宁可作一番毁灭性的挣扎,独自远行,以绝望之“行”来见证它的存在。影要走了,无所赠予,因为它除了黑暗与虚无一无所有,甚至不能占据别人的一方心地。这种彻底的自我毁灭中,却有一种新的肯定诞生了:“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如果将“影”这一介乎光明与黑暗的中间状态的特性放入人类社会演化、甚至生物进化的历史横轴中,“影”这一意象所能喻指的内涵就大大丰富了。它不再是存在于黑暗与光明中呆板的过渡区间,而是被赋予了时序的先后,它必然脱胎于稍前者,而后者还未曾到来,须得从它身上孕育出来,踩着它作为桥梁走下去。这大致就是后来鲁迅在1926年提到的“中间物”概念的核心。
二、“中间物”意识在《野草》中的体现
《野草》中的多个主体形象都可以界定为与影子相似的“中间物”,这也是贯穿《野草》全书的悲剧美学: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野草诞生于陈旧和腐朽之中,“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因为是“野生”的,便不具有人所承认的价值,生存面临着时时的践踏与删刈,直至死亡而腐朽,仍对世间无可赠予,唯有虚妄。
中间物是边缘化的模糊的存在,时刻面临孤独的“无归宿感”,只能彷徨于无地。例如《复仇(其二)》中,作为“人之子”的耶稣,为把自己的同胞解放出来而受难,而那些他要拯救的群众却毫不理解他牺牲的意义,反而对他施以百般戏弄和嘲讽。《圣经》上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本是“神之子”,然而“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可悲的是“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他最终成了“神之子”与“人之子”的中间物。《狗的驳诘》中傲视狗又羞于承认人类的势利苛刻、最终仓皇而逃的“我”;《风筝》中处在对儿时罪责的“念念不忘”和弟弟的“忘却”之间的“我”;《颤动的颓败线》中利用“妓女”的身份养活儿女、而其“母亲”的身份却不能被接纳,在荒原中无声地呼号的老妇人等。他们在他人的旁观与自我的反观中进行否定与自我否定,爆发出强烈的悲剧感,正如《墓碣文》中所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体现出一种寂寞、空虚、绝望的情怀。
面临这种无地徘徊的境地时,中间物选择了选择自毁式的、向死而生的态度,执着于“现在”的使命。如同《死火》中,死火徘徊于“烧完”或“冻灭”两个选项中,最终选择了前者,发一份光和热。《过客》中,过客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的“走”似乎是一种先天安排的机械运动,联系着他的过去与未来,即便知道前方的终点是“坟”,但仍旧道“我疾走,不敢反顾”,反复强调必须要走。正如“影”的远行,是以绝望之“行”来证明其存在的意义。这种“告别”与“独自远行”不仅是精神的反动,它同时更是一种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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