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颠簸将我的梦境震动得支离破碎。我艰难地从座位上撑起身子,看到了窗外凝固静止的云海和高速后退的树木。既无法抱怨火车永不老实的性子,也无法对这景色发出慨叹。这些情感只是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心尖,却无法被我放大,放大到足以思想、足以表达。
我恰巧梦到了以前。在我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跟着成人的步伐走路,仿佛这样,我就能在年龄乃至思想上与他们齐平。我爷爷走路就出奇的快,年少的我便把他视作我一直竞争的对象。梦里,爷爷头顶黑色皮帽,身披暗色棉袄,摆动着双臂走在前面。我则在后面使劲扭动着底盘极低的身躯,想要从他两腿之间超过。但是双手摩擦裤缝的声音却愈发悠远,我看着那两条占满我整个视线的腿渐渐缩小。慢慢地,爷爷的上身,最后的全身剪影,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我痴心地伸出手,渴望这只手超越我的年龄与生理,变得无限长、无限长,揽回那将要烟消云散的背影。我五指大张,猛地一抓,非但没有碰到人,反而翻搅起雾鬓云鬟,使我这个大睁着眼睛的人,却感受到了将要失明的撕心裂肺。
火车抵达北京,我们开车前往奶奶家。母亲对我说,全家的人,不管是在本地还是外地,在国内还是国外,都聚到奶奶家去了。我曾经也想过,如果上天能赏我一个机会,让这一大家子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亲人们能够团聚在一起,扯扯闲天,唠唠家常,那该多好。可是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能让他们为了我的一己私愿停下生活的脚步。现在理由倒是足够充分了。
抵达奶奶家时,还是阿姨推开门迎接我们,沙发上依旧瘫着那几位懒得挪窝的男士,厨房里仍然响着锅铲摩擦锅壁的刺耳声音。我走进屋中,目光绕过几个在走廊中的亲戚们,径直钻到爷爷的门前。屋门像平常一样半掩着,可能又是哪个粗心的人忘記关上。床铺未曾挪动,露出铺着平整床单的一角。
可是平时躺在床上的人哪里去了?
我的目光迅速收回,又投射到每个人的脸孔上。
平时那些笑容哪里去了?那些抿唇微笑的,咧嘴大笑的,那些弯成月牙状的眼眸,都到哪里去了?到我那被火车震碎的梦中了吗?还是害怕爷爷孤单,全都自愿陪伴他去了?
我身体的重量骤然紧缩,全部汇集到我的胸口。可在这时,奶奶却从房间里走出来。昏黄的灯光打到她的脸颊上,我能看到泪水顺着她皱纹的痕迹缓慢滑落,还反射着光影。我宁愿相信是某个淘气的孩子将她的脸上涂满了闪粉。
整个晚上的气氛,忽而沉重,忽而轻盈。大家都艰难地扯出笑脸,试图将眉眼向上微微提起,装出往常的模样。那种悲伤的感觉,大概就是在脸颊两侧各放一根尖利的针,只要微微一笑,针就会刺入血肉之中,挑破层层血管,使痛感漂游在翻滚的血液里,直直贯穿心底,让心脏漏跳一拍。但是奶奶的年岁也大了,我们不想让她把自己的精神也随着爷爷一起远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驱车参加爷爷的葬礼。从路上一直到与客人寒暄,我的全部情感似乎被封闭在心脏某处,而我却找不到开启的钥匙。直到我走到大厅,直到我闻到刺鼻的花香,直到我看到那原先走在我前面的人现在却钻入了被相框禁锢的照片里,直到我看到那躺在奶奶家床上浅睡的人现在却躺入了那冰冷坚硬的巨大木箱子里。
当葬礼举行到最后一个环节,就是让家人与逝者告别。听觉上,我只记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感知上,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重量压在我的腰背上,使我直不起身体;视觉上,我满眼充斥的是爷爷的脸,这张脸在以前只要一听到我的哭声便会皱起眉头,询问是谁欺负了我。现在不管哭声有多么悲痛,这对凝固的眉毛始终不再锁紧,这双固执的眼睛就是不愿睁开,这张平静的脸孔再也无法被悲痛撼动。
天空飘下连绵的细雨,雨帘里,身着一袭黑衣的人们躲在屋檐下避雨。深色的衣衫融入了房顶投下的阴影里,只剩一张张苍白的脸面面相觑,以及盘桓在雨声中的,恒久的沉默。
刚开始,我们以分以秒计算您离开我们的时间,后来只能以日以月计算,最后终将要以年为单位计算。再往后,您离开我们的日子会慢慢超过我们陪伴您的日子,超过您在这个世上存在过的时间。
您看到了吗?曾经与您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的奶奶,曾经让您担心费神的我们,都深深地,深深地爱着您。这份爱深入血肉,深入骨髓,和悲伤共同贯彻心脏,并且终将战胜悲痛。
长眠的灵魂被哭泣和雨声惊醒,飘渺在清新的空气里。
爷爷微笑着走向他们。
从此与天相拥,与地成眠。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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