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龙父(1917―1979)与王少堂(1889―1968)两位先生合作整理《武松》,其成就与经验值得记取和反思。有文字记述说书以来,只是书台上的表演,艺人不会奢望说书会变成纸质本置于案头,更不要说跨文化、跨语系传播。出版《武松》实现了从口头到书面的艺术形态转换,评话有了变听讲为书面阅读的传播经验。此举打破了知识阶层文化与市井细民文化间的壁垒,在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之间建立起通道。
孙龙父在没有理论准备与经验时被委以越界的工作,却作出了有目共睹的贡献。他从未介入过扬州评话艺术,却日益加深对它的热爱,从《武松》整理起始,进而致力完成《宋江》《石秀》《卢俊义》三部书。他与王少堂先生的交往从身份礼敬、商榷书情到寻找与建立共识、彼此信任,形成了比合作关系更高的交谊;在此过程中他实现超越、展开理论思考,延伸到扬州评话的历史深处。
整理扬州评话遵循戏曲改革的原则,乘1959年国庆献礼的东风出版。整理出版扬州评话《武松》的酝酿过程长达五六年时间:1953年王少堂在南京夫子庙红楼书场等处说书,南京市文化局用一年多时间录音、笔录,记下“四个十回”大书(武松、宋江、卢俊义、石秀,石秀仅最后几段未记录完整)的全部书词;1954年移交扬州市文化处后,又和少堂老人核对书词,更记录整理其《我的学艺经过和表演经验》。
“王派水浒”的整理工作遇到过两道“门槛”。其一是“戏改”,必须整理改造“王派水浒”,使之符合《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体现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1958年秋天,王少堂进京参加全国曲艺汇演,老舍在《人民日报·副刊》撰文《听曲感言》,推崇“他的口中没有废字浮词,直录下来就是好文章”,然而直录下来的书达到了“人民戏曲是以民主精神与爱国精神教育广大人民的重要武器”的改革要求吗?“王派水浒”来自旧时代,必然沾有封建意識,1958年他被选为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他的态度怎样才有利落实戏改精神。第二是“人才”,配合王少堂整理文稿,须掌握扬州评话的艺术形式,娴熟下江方言,具备丰富的地域文化知识、较高的文学鉴赏与价值判断力,应该有素养却不能有文人脾气,要甘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好年龄上与心理上都甘于以少堂老人晚辈自居,以保证合作愉快。为跨越这两道门槛,中共扬州市委领导组成一个“扬州评话研究组”,开会讨论决定整理书目的重要事项,发挥行政组织行为效能,从大学借调人才,投入整理。
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孙龙父(当时不是教授)是不二人选,开始还有苏北农学院的孙佳讯教授,后者并不熟稔评话艺术,参加过几次会就不大介入。孙龙父金石书画诗词兼擅,书法与林散之等并称“江苏四老”,教书不分古代与现代,可谓通才。其时,他四十出头而精力旺盛,家住书场集中的教场附近,去王少堂家十多分钟便能走到。
整理“王派水浒”是自上而下发动,王少堂对革命理论并无深入了解,此际遇在艺人是一次探险,对文人是一个挑战。孙龙父时刻紧张地听命于上级,折中/折冲于说书人、文学理论、领导指示之间—— 上级部门掌控、评话艺术大师与学者合作形成了结构复杂的合力。王少堂做梦想不到,革命文化可以把他说了一辈子的书变成读本;孙龙父从来没有准备过与艺人合作,他偶或去醒民书场听一回书,但根本不会有将它书面化的想象。他们承担的压力很大。
“扬州评话研究组”实行集体领导,起初的整理是在尝试中求认同、求肯定。“武松十回书”开始整理,王少堂的说法、研究组的看法、孙龙父的写法显出错综分歧。当年在南京“打虎”录音,关于武松要不要带“哨棒”,王少堂和萧亦吾就有过商榷。扬州有谁比王少堂更权威,能让老人心服口服?前三回整理稿送交北京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审阅,曲协特地召开了座谈会,对整理的原则和具体细节提出了许多意见。孙龙父、王少堂有章可循了:“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审阅过我们初步整理出来的前三回,给我们详细地提出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使我们不仅知道前三回的整理还有哪些不够的地方,而且对后七回如何整理,也有了一条明确的路子。”(孙龙父《武松·整理后记》,下引不注)扬州评话研究组保持一致,明确五项要求:(一)认清大跃进时代,古为今用,使《武松》成为劳动人民的精神食粮与通俗读物;(二)尽量保存评话原有的特点;(三)必须具有历史的观点,防止滥贴标签;(四)突出武松勇于反抗、智勇双全的英雄性格;(五)整理本可作为传习脚本与新评话创造的借鉴、艺术的示范。
归根到底,整理的任务是在孙龙父和王少堂肩上。新文化人摆正位置不难,孙龙父低调明确自己的辅助身份;老艺人需要跨越巨大的意识鸿沟,王少堂不容易。孙龙父的文史修养、艺术造诣、扬州方言与地方文化知识、文学史储备,以及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改造的新型知识分子立场,比起从旧世界走过来的老艺人优越,但是他明白,必须尊敬近千年的说书史,中国说书的传统集中体现在王少堂身上和合作整理的“王派水浒”里,他必须有敬畏之心。他们一起学习、研究,讨论、商榷,明确评话基本的美学原则,要达成新的认知:整理本不再限于说与听的接受关系,书面文本将远远超出下江方言区域,目标是口头文学扩大社会化。王少堂其实有认同障碍:他的生命价值在“王派水浒”,随大跃进形势发展,整理的过程必然要很大程度地修动它。
孙龙父在后记中叙述王少堂“始终和整理者在一道研究商榷”。学者用“商榷”这个字眼,就是意味着不同意;“研究”就是要申述道理,以理服人。孙龙父一星期至少去一趟王家,把存疑难决的内容提出来商量。其改动的字句必待少堂老人口头说一说,顺一顺,音节、声口都上下贯通方才定稿。理一理字句乃至小段落,王少堂还容易接受,一旦到“整”改,删节与改写大段的书,二人无法同意彼此,就必须等待更多人开会讨论了。半年的整理过程,“扬州评话研究组”开过几次会议,领导申述原则性意见:正确评价,然后才能去粗存精,防止粗暴增删;解放思想,避免缩手缩脚,保守迁就。真正写定,还得孙、王二人反复商量、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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